新华社北京11月3日电(记者高萌、岳冉冉、江文耀)沉默的哀牢山壁立千仞,元江水呼啸奔涌。
干热河谷蒸腾的水汽偶尔化作云朵,云朵之上,一座悬崖上的小城在山脉的褶皱中铺展开来——迤萨古镇,云南省红河州红河县的县城。
迤萨,茶马古道东线上的一座重镇,百年前,人们曾在铜铃声中随着马帮走出重山。如今的小城缓慢安静,足球,正以另一种方式悄然托举起许多年轻而广阔的梦想。
山巅的球场
红河一中就在县城的主干道旁。被许多亚热带植物掩映着的校园小径,通向一片开阔的球场。在这里,赭色的标准跑道与茵茵绿草的背后是蓝天与远山——由于当地地理条件所限,这是一座沿着地形搭建在山巅处的球场。
足球场上,一群被称为“红河玫瑰”的女孩们在奋力奔跑。汗珠沿着太阳穴滴落,年轻的面庞被高海拔地区的毒辣阳光晒上了一层绯红。孩子们穿着队服,分组进行实战或体能训练。
这是一支称得上“传奇”的校园女子足球队。过去几年中,名不见经传的她们在云南省大大小小的中学足球比赛中屡创佳绩,甚至走上了全国比赛的赛场。更关键的是,通过足球,许多女孩从这里走出了深山。
今年23岁的钱陆否,是从红河一中走出来的第一批女足队员。去年9月,她拥有了一个新身份——云南农业大学的研究生。
大学时期的钱陆否。受访者供图
钱陆否的家在红河县阿扎河乡西拉东村下辖的嘎达普施村。2015年中考,她考上了位于县城的红河一中。
眼前茫茫的山路和大脑前庭的晕眩感是钱陆否上学途中印象最深的事——“坐车从村里到乡里要两个小时,从乡里再去县城又要四个多小时。都是山路,不好走。”
由于生性活泼好动,高二的时候,她转入体育班,加入了红河一中历史上第一支女子足球队。也是在这里,钱陆否第一次接触到了足球。
回忆起高中时期踢球的那几年,钱陆否说:“训练苦,但也快乐。”
足球场上的钱陆否。受访者供图
“苦是真的苦,那几年我终生难忘。红河天气太热了,热身的时候要先绕着操场跑三圈,我经常觉得地面快要把鞋子烫化了。训练的地方是水泥地,有一部分的地方是凹进去;一年后又换到了沙土场。”
就这样,钱陆否和她的队友们奔跑在水泥、沙土铺成的地面上,偶尔一个趔趄,膝盖就会擦伤一大片。血裹着泥沙灰尘滴落,与汗水一同融进这块山巅的球场。
“但也真的很快乐,那时候其实从来没想过足球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就是单纯的喜欢和爱好。”钱陆否回忆道。
钱陆否中学时期和队友们一起训练时的合影。受访者供图
对于这群十六七岁的女孩来说,刻苦训练的目的很单纯——因为喜欢,所以要把球踢得更好。
站在这座山巅球场的边缘,那时的钱陆否还不清楚,这重重哀牢山之外的世界,会是什么样。而有关“未来”的枝芽,其实早已在她脚下的那片土地悄然萌发。
2018年,钱陆否通过足球特长考上了云南农业大学。对于嘎达普施村的村民来说,“考上大学”,是一件遥远、新奇且值得荣耀的事情。在她之前,寨子里只出过两个大学生。
钱陆否生活照。受访者提供
录取通知时,钱陆否家人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我平时不太让家里操心,因为路程太远,我又晕车,一般只有寒暑假才回家。学校的很多事情我也不怎么跟他们说。所以当我爸妈得知天天踢球的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完全不敢相信,觉得我是在逗他们玩。”
那一年,她成了寨子里第三个大学生,也是第一个考到省城昆明的小孩。
如今,她在大学校园里结交了良师益友,也对足球有了更深层次的认知。完成四年本科学业之后,她决定继续深造,留在本校读研究生。
而与此同时,距离昆明近三百公里外,在钱陆否曾无数次向外远眺的那座山巅球场上,仍有许多年轻女孩在为自己的热爱与梦想奔跑着。
十斤的背包
记者抵达红河一中时正值午后,足球场边,书包、鞋子、水杯被整整齐齐摆成了一条直线。直线的末端,是一位身着运动服的教练——郑雪峰。他身边放着一个黑色的书包,视线紧盯球场。
红河一中足球场边摆成一条直线的物品。新华社记者 高萌 摄
训练结束,女孩们涌向场边。郑雪峰开始用略带沙哑的嗓音与球员们进行沟通复盘。热身、训练、拉伸、总结,这是一套完整的足球训练课流程。在红河一中的球场上,如此情景,几乎每天都在重复。
这是郑雪峰在红河一中当足球教练的第7年,也是他成为体育老师的第32年。1991年,郑雪峰参加工作,成为一名主教田径的体育老师。在乡里工作了十年之后,他来到了红河一中。2016年,学校开始组建足球队,爱踢足球的他,也因此逐渐转变成为一名足球教练。
郑雪峰对足球与教育的热爱,以另一种形式展现了出来。
作为教练,他无疑是严谨而严格的。对于这样一支称得上十分出色的女子足球队,他是“主心骨”一般的存在。从训练到生活的诸多细节中,都体现着他的用心。
足球场边,书包、鞋子、水杯永远会被孩子们整整齐齐摆成一条线。这是郑雪峰的要求:“很多事情要从细节做起,就是要培养她们这种规范意识,小事也要做好。这对孩子们的成长很重要。”
红河一中女足队员在训练中。新华社记者 江文耀 摄
只要出现在球队附近,郑雪峰都一定会随身背着一个黑色双肩包,这个有些破旧的书包重量接近十斤,里面仿佛百宝箱:藿香正气水、跌打损伤药、创可贴、消毒用品……在书包一侧,郑雪峰甚至常备着香蕉与巧克力,以防孩子们低血糖。
被问及每周会花多长时间与球队待在一起,郑雪峰脸上露出了罕见的迟疑:“我好像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家离学校不远,没事的时候就都在这里。”
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比起“教练”,孩子们更愿叫他“老大”。
“看起来有点凶,但其实对我们很好,像是父亲那种感觉。”红河一中高二的女足守门员李芬艳这样描述他。
女足队员们线上为郑教练庆祝生日。受访者供图
作为郑雪峰带的第一批女足队员,钱陆否回忆道:“郑老大家种了果树,有时候会在训练前给我们30分钟跑去他家随便摘水果,再跑回来,能摘多少是多少。教练知道我们很苦很累,所以就这样,既练体能,也算是让我们玩一玩。”
皮肤黝黑的郑雪峰不善言辞,谈及足球训练时甚至显得有些严肃。但他极为感性的一面会在一些特定时刻展现——比如,谈及学生时,他几度哽咽。
边陲与留守,本就是两个极具相关性的词。据红河州教育体育局发布的《红河州2021/2022学年教育事业统计公报》数据显示,全州义务教育阶段共有在校生605026人,其中,农村留守儿童共89481人。
在红河一中的女足队里,也有不少远离父母的留守学生。面对这些小孩,郑雪峰和妻子的选择是:多给她们一点爱。
女足队员们在郑雪峰家中聚会。受访者供图
“好多孩子的父母亲都在外面打工,平时缺乏母爱、父爱。所以如果我们不多给她们一点爱,她们在这里肯定不会安心。我的这些姑娘们为了足球真的付出很多,的确很苦,好多时候我都跟着心疼。但她们从来不会嫌弃我,也不会觉得这个老师太苛刻,一直很支持我。”郑雪峰说起这段话的时候,情绪有些激动。
打开郑雪峰的朋友圈,会发现“我的姑娘”是出现最频繁的词,姑娘们比赛、考试、训练的动向,都被他一一记录着。在当地方言中,“我的姑娘”指的便是:“我的女儿”。
“每到毕业季,其实我心里总是很复杂的。一方面希望她们都能上个好大学、有个好未来;但另一方面其实也有点舍不得,总担心她们去了外面会不会受委屈、能不能适应得了。”
如今,郑雪峰执教的女足队已经有了许多届毕业生,而他对孩子们的牵挂却同那个近十斤重的黑色书包一样,始终沉甸甸地挂在身上。
远方与守望
在球场边的,不止郑雪峰一人。
乡村特岗教师李艳丽,也默默守望着这群孩子。这位戴着眼镜、衣着朴素的女教师,同时也是一位获得过冰心儿童文学奖的作家。
2012年,李艳丽离开家乡玉溪,来到距离红河县城111公里的偏远哈尼族村寨小学里,成为一名乡村特岗教师。
在一次访谈中,李艳丽曾表示:“我时常反思,回首几年的教学工作,回首自己的青春,觉得为这些哈尼族山区的孩子,做得太少,内心时常不安。我渴望改变自己、改变这些山区孩子的命运,我渴望知识和进步。”
李艳丽(右后)和村寨里的孩子们在一起。受访者供图
2019年,她从新闻上听说红河有一支女子足球队去参加了全国青少年校园足球联赛。“我当时很震惊,因为我没想到在红河县这样艰苦的环境下,居然有一支女子足球队走上了全国赛场。”
出于教师和写作者的探究本能,李艳丽跋山涉水来到红河一中,她想亲眼看看这支队伍。李艳丽在校门口遇到了回校探望的钱陆否,交谈之中,眼前这个年轻而坚韧的小女孩给了她极大震撼,听闻孩子们以及教练郑雪峰的故事,李艳丽感叹:“孩子们对足球的热爱,以及教练对孩子们的爱,让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教育。”
随后,李艳丽开启了长期的跟踪式采访。过程中她有些意外地发现,足球不仅仅为一中女足队的孩子们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更宛如蒲公英的种子,随着这群姑娘,走入了许多大山中的村寨。
“给我感受最深的就是红河一中足球的带动和传承作用。队里有哈尼族、彝族、傣族、瑶族等少数民族的孩子,她们在一中学习了足球以后,假期又把足球带回到了自己的寨子。我遇到过好多次,寨子里的小小孩也有模有样地学着踢球。他们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特别纯真。足球带给孩子们内心的丰盈和快乐,也让我重新理解了足球的意义。”
近期,她以红河一中女足队的故事为原型出版了儿童文学小说《飞上云端的足球》,让“红河玫瑰”的故事为更多人所知晓。
10月29日,红河一中女足队在2023年云南省青少年校园足球四级联赛中获得季军。受访者供图
如今,随着越来越多的关注和帮助,红河一中拥有了标准球场,孩子们终于能身着专业装备在球场上毫无负担地奔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职业足球教练来陪孩子们训练。从上海长宁区来红河一中支援的蒋怀峰校长与老校长廖灿兵也同郑雪峰一起站在场边,尽力为孩子们提供托举与帮助。
这些年,随着红河一中足球教育的发展,足球之于孩子们的意义也在郑雪峰的心中不断重构着:“2016年足球队刚组建时,我只是带着孩子们踢球,从没想过足球会是改变命运的一种方式。”
“如果没有足球,我的生活肯定不会是现在这样。”钱陆否从不怀疑,自己的命运齿轮就是被足球撬动的。
走出重山之后,她在广阔世界的浪潮中受到过冲击,却依然热爱足球,也逐渐明确了自己的航向:“虽然读上了研究生,在家乡人眼里是厉害的,但我知道自己在很多方面都有进步的空间,还要继续加油。毕业以后我想当个教育者,足球教练也好,体育老师也好。如果能让孩子们从小接受科学系统的训练,能让他们也喜欢上足球,那就是很好的事。”
红河一中女足队员合影。新华社记者 江文耀 摄
据国家体育总局《2022年全国体育场地统计数据》显示,目前,我国拥有13.59万块足球场地。这些球场分布在高楼大厦之间,也散落在崇山峻岭之中。正如同红河一中的女足队员们一样,全国各地的许多孩子也正奔跑在各自的球场上。
或许未来的形状,还无人知晓。但热爱,就总会让梦想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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