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一样，让我们好好活一场”——“轮椅女孩”单丹的歌词人生

生命一样，平凡的光，爱在身旁，让我们好好活一场，心若无恙，就是最美好的时光，不辜负这一世的来来往往。

——摘自单丹歌词《生命一样》

“每个人都在拼命学习，还有校排的竞争压力，内卷成了疯狂的代名词，就算做不了第一，我也绝不放弃，做更好的自己，这就是我生命的意义……”

7月15日下午，阳光明媚。辽宁沈阳市浑南区第二初级中学毕业典礼的舞台上，15岁的吴昊恩一边手拨吉他，一边放声歌唱。这首歌由他自己作词作曲，是这个初中毕业生真实的人生初体验。

观众席，坐在轮椅上的单丹一直在倾听儿子的每一个音符。

她想起，整整30年前，也是在7月，17岁的她为了家人的生计，也为了自己的梦想，由父亲推着轮椅上的她，登上餐厅舞台唱歌。

两年后，被观众称为“轮椅女孩”的单丹无奈失去了这个心爱的舞台。她开始和父亲一起在马路边卖饮料、开打印社，但她念念不忘自己的梦想，四处求师学唱歌，参加残疾人歌手大赛，公益演出，到电视台录制节目，和装裱店的老师学写诗，和电台的主持人学写散文……她成长的教室是7平方米的打印社，她的老师是每一个愿意帮助她的陌生人。

2003年11月，25岁的单丹把这段人生经历，化作激励人心的歌词，大声地喊了出来：活出个样来给自己看！

这首歌作为电视剧《马大帅》的片尾曲，传递了积极向上的精神力量，被视为励志经典，也成为单丹的新起点。除了唱歌，歌词打开了她人生的另一扇窗，她在创作中找到快乐，找到方向，找到对人生最好的表达。

当父亲在抱她的时候摔成骨折，她含泪写下《你的脚步是我的路》；当她遇见爱情有了美满的婚姻，她快乐地写下《幸福的我们俩》；她为部队官兵写《绿军装》；为医护工作者写《天使的微笑》；为汶川地震的孩子们写《孩子别哭》……

22年来，单丹已创作400多首歌词。2023年，与歌同名的自传《活出个样来给自己看》出版，单丹的良师益友、辽宁民间艺术团艺术总监刘双平在序言中写道：“她总是把微笑放在脸上，把阳光放在心里！尽管她的身体坐在轮椅上，但她的灵魂是站立的，是飞翔的。”

2025年6月23日，作为辽宁唯一的代表，单丹来到梦想中的鲁迅文学院，参加第三期残疾人作家研修班。中国残联主席程凯手捧《活出个样来给自己看》对单丹说：“你这本书是写自己，要不断突破自己，跳出小我，写出大我。”

身在轮椅，让心奔跑

活出个样来给自己看，千难万险脚下踩，啥也难不倒咱。

——《活出个样来给自己看》（2003年）

7月11日午后，71岁的高秀清在家里静静地听单丹讲述刚刚结束的鲁迅文学院的学习生活，慈爱的目光落在单丹身上，一刻也没离开。“30年来，每次见面都是这样，高阿姨一边听我讲话，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就像妈妈看自己的女儿一样。”说起高秀清，单丹眼圈泛红。

高秀清是单丹在沈阳遇到的第一个热心人。1995年5月的一天，当父亲单锐敏把她抱到沈阳市铁西区残联的楼上时，负责办理残疾证的高秀清一眼就被这个眼睛会说话的小姑娘吸引住了。当听说为了让她学唱歌，父母辞去黑龙江省富锦市老家的公职，带着两个孩子到沈阳寻找机会，高秀清惊呆了。

“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高秀清回忆，经过多方联络，她为单丹找了一个在餐厅唱歌的工作。但听说去餐厅唱歌，单丹心里一凉，“感觉我的梦想破碎了”。那时候的失望和迷惘，单丹至今记忆深刻。“可是一想到父亲那句‘我就是倒骑驴也让孩子唱歌’的誓言和母亲对生活无望的哭泣、生性腼腆的高阿姨为了我的梦想而求人，我还是咬牙答应了。只要能唱歌就行，何况还能帮到家里。”

那时的单丹虽然只有17岁，短短的人生经历却让她比同龄人更加成熟。因患脊髓血管畸形，她两岁时双腿就失去了知觉。2003年3月4日，单丹写下人生第一首歌词《我的山》，记录了那段不幸的童年和父母的爱：记得背我上学的那一天，你摔倒在泥泞的小路边，你流了那么多的泪，我却无法离开你的肩……

命运让单丹失去了行走能力，却给了她一副甜美的歌喉。1994年9月，她参加“第二届全国残疾人歌手大赛”获得优秀奖，大赛评委金铁霖教授评价：“这孩子声音太有特点了，得好好培养，不然就可惜了。”短短几句话，让单锐敏热血沸腾，这个东北汉子做出了一生最重要的决定——培养女儿唱歌。

单丹说，在餐厅唱歌的时光让她收获很多，唱歌的收入贴补了家用，在鲜花和掌声中圈粉无数，更重要的是让她遇到了一些像高秀清那样的好人，帮她联系音乐学院老师，帮他们租房子，帮父母找工作……

这样的温暖和美好，仅仅持续两年。1997年6月，单丹所在的餐厅重新装修后取消了演艺。单丹没了舞台，父亲也下岗了。她跟着父亲在马路边卖饮料，母亲则一大早推着自行车去市场卖塑料袋。“我无数次问自己，我已经19岁了，该怎样养家？”

考虑到自己身体的特点，单丹和父母提出开一家打印社。小小打印社让全家有了稳定的收入，但是梦想的火焰一直在单丹心里燃烧。2000年5月18日，单丹和父亲再出发，到北京参加“第三届全国残疾人歌手大赛”，一首《沙滩女孩》让单丹获得二等奖。

从此，歌声又回到单丹的生活中，她参加残疾人艺术团，做歌手、主持人，“平时在打印社忙活，有演出的时候就出去”。

单丹不仅重拾音乐梦想，还进入文学创作的世界，一本《当代新诗选集》让单丹爱上了诗歌。她写的第一首诗只有三句：“谁能借我一副羽翼，让我飞过地平线，去追赶天际那簇火光。”她的文学启蒙人、曾经在打印社旁边开装裱店的马宪政说：“这首诗看到了你心底想要追寻的希望和力量。你的身体已经坐在轮椅上了，就要让心去奔跑，要学会用笔去走路，才能走出不一样的人生。”

那段时间，单丹先是写诗，后来爱上写歌词。她当时看到什么就写什么——看到花瓶里的百合，她写：“你不会寂寞，因为你一直爱着，开在心里的百合，我一生的执著”；看到自己的轮椅，她写：“我的路上没有脚印，它在我心里，当我的笔在纸上行走，走出的也是我心中的脚步……”

2003年的“非典”，看到冲锋在一线的“白衣天使”，她连写了两首歌词《天使的微笑》《你的心你的爱》。后来单丹受邀在晚会上唱了这两首歌。“那是一次特别的演出，因为‘非典’的特殊主题，更因为我自己作词作曲。从此，我成了一名创作型歌手。”

用笔走路，让单丹走出了不一样的人生。2003年7月的一天，单丹受邀给电视剧《马大帅》写片尾曲。但一稿接着一稿，单丹都不满意。直到电视剧主创人员鼓励她“写自己”，她才一下子打开了思路。她回忆当时的场景说：“我右手撑在床上，左手握住轮椅扶手，用上半身全部力量，终于把身体甩到床上。那一刻感觉自己是用一条命、半个身体在活着。想到自己一路走来的艰辛，一路遇到的真情和大爱，刹那间，灵感来了。‘活出个样来给自己看，千难万险脚下踩，啥也难不倒咱……’”这首发自内心最深处的歌词，最终仅用20多分钟就完成了。

20年后，与歌同名的22万字自传《活出个样来给自己看》出版了。书的封底有这样一段话：曾给万千至暗时刻的普通人带去热忱的慰藉和鼓舞的一首歌，竟然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写的，她就是单丹。

意想不到的爱情

既然选择了你就爱这个家，外面风雨大累了就回家，我用一生泡你最爱喝的茶。

——《幸福的我们俩》（2010年）

7月16日一大早，单丹赶到辽宁大厦参加“心手相牵志愿情　融合畅享无障碍——东北四省区联动融创汇”。这个活动由中国助残志愿者协会、辽宁省残疾人联合会主办。三天的会期里，吴振豪每天都要驱车20多公里，送妻子到会场，一双手从未离开过轮椅。

15年前，在他们的婚礼上，吴振豪当着所有来宾发出誓言：“把单丹交给我，把单丹的轮椅交给我！”从此以后，这个当时扎着小辫、一脸真诚的年轻人，就把单丹的轮椅紧紧攥在手里，再没有分开。

“我还能恋爱吗？我还能结婚吗？”从青春期到而立之年，单丹曾无数次问自己，但一想到自己的身体，只好无奈放弃渴望。但是，这一切并没有影响到她对生活的热爱，她依然乐观，依然发出被周围人称为“这个世界上最爽朗的笑声”。

2005年，她在《一点阳光》歌词里写道：“洗洗脸化化妆换件新衣裳，不能总在自己的世界里忙，没事向窗外望一望，阳光就在心敞开的地方，用心量一量阳光有多长。”

正是心中的“一点阳光”，让她在31岁的时候，收获了一份意想不到的爱情，一份幸福美满的婚姻。

2009年11月，和单丹相识9个月的吴振豪突然来到沈阳。吴振豪经过10年的打拼，在北京已经站稳脚跟，拥有一家演艺公司。他向单丹表白：要照顾你一辈子。

单丹的父亲单锐敏直奔主题：你一个身体健全的人，为什么要选择一个残疾女孩？吴振豪毫不犹豫地说：“我喜欢她阳光、乐观、开朗的性格，和她在一起很快乐就足够了。”

单丹对吴振豪开始也不理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吴振豪回答：“没有具体的时间，认识你之后，你的阳光、快乐就一直感染着我，我越来越觉得保护你、照顾你就是我一生的使命。”

2009年3月，“美人鱼”和“阿豪”在一家艺术网站相识。“美人鱼，我为了爱上了岸，有一天还要回归大海”，这是单丹对自己网名的解释；“阿豪”就是吴振豪，一个来自安徽农村的青年，艺校毕业后背着吉他闯北京，饭店打工，卖家具，卖报纸，省吃俭用，只为了学声乐。经过10年的打拼，事业慢慢开始走向正轨。

他们开始简短地交流，互发一些原创作品，逐渐从人生聊到艺术，从艺术聊到梦想。穿一身黑，后脑勺扎根小辫，坚毅的目光多了几分神秘，电脑头像里的吴振豪开始逐渐走进单丹的心里。

随着彼此交往的加深，爱情终于在一次不经意的时刻爆发了。2009年初冬的一个早晨，单丹从家里出发去残疾人艺术团，怀里抱着吉他，从有段凸起的门槛倒退往外走，一不小心，轮椅倒了。她躺在轮椅上，头和肩都贴着地，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吉他弦发出刺耳的响声。她几次挣扎都没能坐起来，一边拉着轮椅，一边往屋里茶几上蹭，终于攀爬到茶几上，缓了口气，又从茶几上回到轮椅上。那时，她心里突然涌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

出门半个小时打不上车，一阵冷风终于把单丹的眼泪吹了出来。远在北京的吴振豪听说单丹摔了，电话里叹了口气，半天无语，过了一会儿，突然用平静低沉的声音说：“相信我，接下来的路，让我陪你慢慢走好吗？”一刹那，单丹眼前模糊一片，但她哭泣着拒绝了突然而来的爱：“谢谢你的勇敢，未来的路我会一个人走。”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吴振豪没有退却，一周后，他放弃北京的一切，来到沈阳追寻这份爱情。

“从他来到沈阳，我开始相信，冥冥之中像是有一种力量在牵引，让我们今生注定要走到一起。”在结婚前的那段时间，他们为自己的爱情感动，创作激情迸发，一个作词，一个谱曲，两人连续写了《幸福了我和你》《幸福的我们俩》两首歌，献给即将到来的新生活。

“不变的天和地，幸福了我和你，牵手一生不容易，我们好好珍惜……”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单丹和吴振豪在沈阳的彩电塔上举行空中婚礼。两人牵着手，在离地面300多米的空中一起唱出了属于他们的爱情。

结婚不久，单丹发现自己怀孕了，“原来结婚都不敢想，更别说生孩子，从来不敢相信会有这一天。”单丹抱着吴振豪大哭起来。孩子顺利地降生了，摸着他的小手，软软的，单丹的泪滴落在他的小手上。“我们给孩子取名吴昊恩，是感恩老天赐给我们这个生命的奇迹，更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感恩的人。”

从爱自己到爱别人

一家人一个梦，我们同心同行，凝聚爱来播种，坚守不变的真情。

——《一家人一个梦》（2023年）

“我的绿军装，肩章闪闪亮，是我青春的翅膀……”7月11日，一见到单丹，60岁老兵孙学军就不由自主地哼唱起这首歌。这首《绿军装》是19年前单丹专门为孙学军所在的部队官兵写的歌。“单丹对官兵的爱，都体现在她的歌声和她创作的歌曲中。”孙学军说，每年的五四青年节、八一建军节、春节等节日，单丹都会把她动人甜美的歌声带给官兵。

2004年，时任沈阳某部队政治处主任的孙学军在了解到单丹的事迹后，费尽周折在打印社找到单丹，特意请单丹到部队为官兵演唱《活出个样来给自己看》。“那是我第一次为战士们演唱，说不出的激动和自豪。唱到后来，战士们和我一起唱，像发射出的炮弹那样有震慑力。”回忆当时的情景，单丹至今历历在目。

“思想教育辅导员”“军中百灵”“战士们的好姐姐”，这些光荣的称号让单丹倍感珍惜，她为战士们连续创作了《绿军装》《我的世界名牌是军装》两首歌曲。尤其是《绿军装》，被官兵们称为“唱出了我们当兵的人穿绿军装的梦想，和一生都放不下的情怀”。

每年老兵复员，单丹都要坚持去车站送别。“要走了，我们再和单丹姐唱一次《绿军装》。”有老兵提议。候车大厅里响起了高昂的歌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一边流泪一边唱歌的老兵身上。火车快进站了，四个老兵把单丹抬过通道进入站台。这一次，没有口令，战士们自动站成一排和单丹握手相拥告别。“单丹姐，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绿军装，要像你一样，活出个样来给自己看。”

在单丹的人生经历中，和“感动中国”歌手丛飞103天不曾见面的交往，让她刻骨铭心。她从此感悟到从小我到大我、从爱自己到爱别人的人生价值。

2005年11月，单丹从媒体上看到丛飞的故事，当时就感动得涕泪纵横。泪痕未干，她就在纸上写下6个字：你怎么那么傻！这也是单丹为丛飞写的第一首歌词的名字。几个月后，单丹和丛飞在电话里“相识”，丛飞一定要请单丹为他写一张专辑。

“有机会我一定要和你同台，同唱一首歌。”当时，病情很重的丛飞在电话里表达了期待。

“这张专辑12首歌词可以说是我们共同写的，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牵挂。”丛飞说想为女儿写首歌，单丹就写了《爸爸就在你心里》；丛飞说想和爱人说说心里话，单丹就写了《爱人啊，下辈子让我还做你的丈夫吧》；当丛飞想念那些他帮助过的孩子们，单丹就写了《远山的儿女》……

“整整一个月，为他写了12首歌词，在全部完成的那一刻，我觉得读懂了他。”当单丹把完成的歌词读给丛飞听时，他没有任何掩饰地痛哭：“今生可能无法唱妹妹写的歌了，我只有上天堂唱了。”放下电话，单丹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哭。

那张未唱的专辑成了永远的遗憾，但这12首歌词却始终萦绕在单丹的心头。

2008年汶川地震后，单丹20分钟写出歌词《孩子别哭》：“孩子别哭，这是你从未见过的一幕幕，孩子别哭，感谢命运把你留住……”；当听说脑瘫儿童刘金松喜欢唱歌，她不加思索：“我来免费教他。”几个月后，刘金松登上舞台，歌声赢得一片掌声……

2021年，单丹开始学习中国画，她说她又拥有了一个新视角，来感受这个世界。“生活其实很平凡，坚持了，热爱了，便有味道，这才是我想要的人生。”（记者　于力）